前陣子流行一句話：“不是老人們變壞了，是壞人們變老了。”

當下針對中老年人的騙局層出不窮，身邊的受害者不計其數(shù)。但是作為一枚受害者家屬，我同樣認為“不是老人們變傻了，而是傻人們變老了?！?/p>

中國大媽的神奇在自媒體渲染下，披上了神話外衣，都講她們上過山下過鄉(xiāng)，戰(zhàn)過天斗過地，勇往直前志不渝；據(jù)說她們推高了金價，炒熱了比特幣，只要她們出手，什么世界金融大鱷，國際商業(yè)巨頭都要瑟瑟發(fā)抖。真是東風吹，戰(zhàn)鼓擂，中國大媽怕過誰。

不幸地是，我媽就是傳說中“中國大媽”里一員驍勇善戰(zhàn)的猛將。

我不覺得中國大媽有那么多神奇的能力，但確實相信數(shù)量龐大的大爺大媽為“經(jīng)濟發(fā)展”做出了巨大貢獻，他們撐起來了養(yǎng)生保健以及投資、營銷騙局的半邊天。他們往往一人受騙，組團入局，是不折不扣的中老年韭菜。

根據(jù)8年前第十次人口普查的結(jié)果，當時中國60歲以上老年人1.776億，已占人口的13.26%，中國是全球唯一一個老年人過億國家。按民政部2017公布的數(shù)字，2016年老年人占比達到16.7%。很多研究機構(gòu)的數(shù)字則顯示，這兩年中國老年人占比已經(jīng)到達19%。

如果把接近退休年齡的男女人口加上，中老年人的數(shù)字是非常驚人的，每年騙子從他們身上薅掉的錢財簡直是天文數(shù)字。實際上針對中老人推銷昂貴的養(yǎng)生保健品和高回報理財產(chǎn)品，已經(jīng)形成一個龐大產(chǎn)業(yè)。

過去兩年多，我媽在一個互聯(lián)網(wǎng)金融詐騙項目的投資上虧損了30多萬，當然這個金額未必準確，因為她最初告訴我時只有10萬，后來擠牙膏式地不斷抖出新數(shù)字。根據(jù)多年經(jīng)驗，她上報到我這里的最終虧損數(shù)字，往往只有真實金額的百分之七八十。

為什么不肯說真話？老人家要面子啊，以前把牛吹得太大，怕被我嘲笑。

我媽不同于普通大媽，自己投資一個項目，無論賺了賠了別人悶不坑聲兒。我媽厲害之處在于，她的推廣能力超過金牌銷售員，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堅毅不屈的精神，每次受騙都要把身邊一大群親戚朋友拉下水。她這么做不是為了謀取利益，是為了推薦“好東西”和“好項目”給大家分享，讓大家受益，事實上她沒有一次從中賺取到個人利益?？梢?，古道熱腸又大公無私的大媽才是中國大媽中的戰(zhàn)斗機。

很多時候我媽狂奔在受騙道路上，其實有人勸阻，但事實證明勸說是徒勞的。

有次我媽得意洋洋向我介紹她新到手的一款神器，名叫“納米能量活水養(yǎng)生杯”，聲稱有抗菌、凈化及活化水分子的能力，用它喝水保證百病不生，長命百歲，在其他大媽朋友推薦下，以799元的六折優(yōu)惠價搶購到手?！安悔s緊買，活動期一過，就是原價了，可能還買不到，”她嚴肅地說。

聽杯子的名字就哭笑不得，最令我震撼的還是外觀，散發(fā)出八十年代建設四化時期的審美氣息。我說，哪有如此神奇的杯子，還能改變水分子結(jié)構(gòu)，這東西淘寶上也就三四十元一個，還滯銷呢，只不過人家重新修改外包裝，加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噱頭，你居然信了，趕緊拿去退了吧。當然，我得到的回復通常都是“你不懂，不了解?！?/p>

有陣子我媽每隔段時間就開心地告訴我們：“我又給我孫子買了一個保險?！笔裁次覂鹤游磥斫Y(jié)婚能拿多少錢，讀大學能拿多少錢，退休時又能拿多少錢。都是她大媽朋友互相推薦的，她的工資有快一半拿去交保險了。我最后以哭腔哀求她：“我們兒子的未來我們會規(guī)劃，你們管好自己就行了，幾十年后的事兒，你操這心干嘛?！?/p>

我媽因為性格熱情，閑不住，以前她有個袖珍電話本，時常掏出來，撥通當時能想到的親戚朋友和同學同事電話，跟人拉家常能嘮上半天。為了給她省電話費，我?guī)退b上微信并教會她如何使用，她開心地加上了一拔又一拔老朋友。

不久以后我就后悔了，我媽在朋友圈瘋狂刷屏。《吃好這顆大蒜保你不進醫(yī)院》、《生姜堪比還魂藥，可惜99%的人只當作料》、《喝好這杯白開水治好百種病》、《重磅內(nèi)幕！國家將砸萬億建設XX市》……這些帖子都是她從微信群和朋友圈看到的，毫不猶豫就轉(zhuǎn)發(fā)了。

我特別渴望我媽哪天能轉(zhuǎn)一條真實準確的帖子，最初我看她轉(zhuǎn)發(fā)這些不靠譜信息，會針鋒相對轉(zhuǎn)發(fā)辟謠信息到家中小群里。她雖然不會反駁，但似乎根本不點開看，看了估計也沒當回事兒，正經(jīng)帖子激不起她的點擊和轉(zhuǎn)發(fā)欲望，完全堅持了“非謠不信，非謠不轉(zhuǎn)”兩非原則。

當時受我媽朋友友圈啟發(fā)，我寫了一篇傳播甚廣的帖子《微信朋友圈兩大暗黑勢力》。比較幸運的是，知道我不喜歡這些帖子，我媽不會單獨發(fā)送給我。一個朋友看到文章后跟我訴苦，說她父親不僅每天專門大量發(fā)送神奇養(yǎng)生帖子給她，還會定時打電話來催問她看了沒有。另一朋友則說，你媽算好的，我省吃儉用一生的外婆，最近花5萬多買了張“雪玉冰床”回來，天天趴在上面攢內(nèi)力。

十年前花八千元買的“減肥蒸汽浴池”，第一次用耗費半個小時才裝滿水，第二次用漏水后把屋子給淹了，我媽覺得用起來太麻煩太費水，把它扔在雜屋房里吸灰去了。家里雜屋間還有上千元的電子健腹減脂帶、兩千多元的震動減肥機、電磁睡眠儀等稀奇古怪的東西。

我媽生活中是很節(jié)儉的，買衣服超過兩三百就賺貴，出去吃飯人均五六十她說不劃算，但把錢送給騙子一向有豪爽氣概，經(jīng)常舍不芝麻卻大方地丟掉西瓜。

有段時間我媽跟我們生活。某天我醒來，發(fā)現(xiàn)一個陌生人抱著東西走出家門。我洗漱完到廚房一看，家里兩千多元的煤氣灶變成了一個破爛煤氣灶。我媽嫌保潔公司洗煤氣灶太貴，在菜市場門口看見一老頭掛牌說清洗只要10元，就把他領(lǐng)回家了。老頭跟我媽回家路上還問：“家里有年輕人嗎？”我媽回說：“有的，在睡覺，你洗你的?！?/p>

老頭進家后說煤氣灶壞了，漏氣的，隨手從煤氣灶底部掏出一張標簽遞給我媽：“這是廠家電話，你打電話人家會來修，等修好了我再來給你洗”廠家服務真是及時，接到手機10分鐘后就來了個年輕人，檢查一遍說重要零件壞了，要抱回廠里修，十天后送回，可以換上一個老灶先用著，還從我媽那里要走了1500元押金，等送灶回來時歸還。

我聽完敘述氣兒不打一處來：“咋那么傻啊，你被騙了，這是騙子。再說，他抱走你家那么貴的煤氣灶，你給他押金干嘛，是他給你押金啊?！睘檫@事兒?我們吵了一架，她說我心眼小，看誰都像騙子。她其實心里沒底，但一慣嘴硬：“跟你打賭兩千元，十天后人家一定送回來，是按照廠家標簽上的電話打的，怎么會被騙。”

每被騙一次，我媽才能消停一段時間，等恢復好元氣再繼續(xù)折騰。

兩年多前，我媽突然開始大談特談互聯(lián)網(wǎng)金融投資項目，把我嚇了一跳?！凹{尼，你連電腦怎么開機，網(wǎng)上如何支付都不懂，還敢玩互金??？”這個項目是我姨媽介紹的，我姨媽也是一顆戰(zhàn)斗力非常強悍的大媽韭菜，她家的雜屋間曾堆了一滿屋的鹽，她在微信上聽說產(chǎn)鹽區(qū)受汶川地震影響，今后好多年吃不了鹽了，去搶了兩推車回來。

那個所謂互金項目是這樣，假如投10萬，每月返還8000多，按日打到賬上，一年返完本金后每月再按原額返還一年，同時能獲得積分，叫“X豆”，可以在該項目舉辦的商城里購物充當代金券。我說你怎么能信這個，現(xiàn)在哪個行業(yè)有這么高的利潤率，如果有這種好事兒，銀行早就辦不下去了。我媽說：“怎么可能假呢，我每天晚上打開手機軟件看，錢都準時打進來，天天都有，不可能假的?！?/p>

“這是旁氏騙局，你難道看不出來，”突然想到，她不知道什么是旁氏騙局，然后從這個名詞解釋開始，一直說到各行業(yè)利潤狀況，江湖騙子各種套路……她一直沒吭聲兒，我覺得收到說服效果了，勸她趕緊把錢撤回來，道過晚安，安心睡覺去。

第二天早上醒來，照例刷一下微信，我驚呆了！我媽給我發(fā)來了七八個帖子，有關(guān)那個互金項目的介紹：老板在什么全球XX論壇上的講話，老板跟各屆名人合影，央視財經(jīng)報道對這個項目的報道，還有一篇帖子說“X項目是人類互金和電商的未來，馬云和淘寶都將被淘汰”。所謂央視報道的視頻是剪輯合成的，有模有樣，現(xiàn)在的騙子確實與時俱進，擱一般年輕人也未必看得出來，何況大媽乎。

頭天晚上講得口干舌燥，全當耳邊風了，好一顆頑固的韭菜。我對我媽參與這些事兒，態(tài)度上有這么一個歷程：隨意提醒——耐心解釋——憤怒爭吵——冷靜勸說——徹底放棄，希望她被騙得慘一些。

那段時間，我媽可能堅信晚年將發(fā)一筆大財，誰也求不著了，態(tài)度日益趾高氣昂。她不斷追加錢投進去，每晚看著進賬的數(shù)字，甜美進入夢鄉(xiāng)。逢人便數(shù)落我：“那兒子吧，好心給他推薦發(fā)財機會，沒落個好還總被他批評?！彼圆辉趺创罾砦?。

我媽忽然用錢大手大腳起來，一套杯盤1000多元；一個炒鍋800多元；一個電視柜上的小雕塑1500多元……這些都是她在那個項目的商城里買的，多是雜牌貨?！百F嗎，不貴啊，我覺得生活就是要追求品質(zhì)?！蔽覒械谜f她，私下跟媳婦講，這些玩意兒在淘寶和京東上，價格比這便宜十倍，而且是品牌貨。

我知道我媽的推廣能力，特意多次提醒我岳父岳母，不管我媽說得如何天亂亂墜都要堅持“不相信，不投錢”。結(jié)果，我又被打敗了，后來從小舅子那里知道，岳母在我媽一再勸說下，拿了五萬元砸進去試試水，幾個月后那個項目跑路了，岳母還要求大家瞞著我。慘烈的真相還在后頭，我發(fā)現(xiàn)我干媽、我舅舅、我表姨、我發(fā)小的父母……紛紛被我媽拉下水。

項目跑路前，有段時間每日打到賬上的金額已經(jīng)大幅度縮水。我媽自己忍不住，清了幾次嗓子，扭扭捏捏對我說“那個，那個……X天下啊，可能有點不行了，本金也退不了。”我說你不是要發(fā)大財了嗎？“誰想到呢，天天都返還那么多利息的，誰想到，”她每次被騙以后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“誰想到呢”。

“我想到了啊，提醒過你沒有，”我強忍怒火冷靜地說。她回道：“哎，也不是完全沒希望，人家說了只是暫時遇到困難，再說我手頭還有好多X豆，項目方說愿意出錢買我們手里的X豆，就是價錢有點低?！蔽覄袼?，不管價錢有多低，把X豆全賣了轉(zhuǎn)錢出來，能救出兩三萬也好。她居然說：“不行，我還是要賭一把，等等看?！?/p>

聽到這兒我什么都不想說，轉(zhuǎn)身走了。后來的故事也無需詳述了，我媽把積蓄全部敗光，一度手頭非常拮據(jù)，幸好她有退休工資可以維持。最近在學習一種“按摩穴位養(yǎng)生”的功法，并瘋狂迷上了做酵素，逢人便推廣，已經(jīng)幫廠家賣出上百個酵素桶，當然一分錢報酬沒有，好在她的新愛好花不了幾個錢。

媳婦有個閨蜜，在知乎上幫人解答創(chuàng)業(yè)與公關(guān)的事兒，人精兒一類的女孩，什么世面沒見過，聽說我家們的事后也是笑了一陣。不過，她很快就哭了。有天，她突然在微信群里說：“完了完了，這種事兒居然落到老娘頭上。我媽前幾天開心壞了，說要去投資互聯(lián)網(wǎng)產(chǎn)業(yè)，入股互聯(lián)網(wǎng)巨頭公司，由公司總裁親自跟她們簽約，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，準備把積蓄都拿出來。我苦口婆心勸了幾晚上，還以為湊效了。沒想到老太太今天已經(jīng)跟一群大媽抵達深圳，還發(fā)來一堆照片?！?/p>

當她把她媽發(fā)的照片轉(zhuǎn)過來后，群里笑翻了，你一言我一語：“這不是那家公司的大樓??！”“老板不長這樣兒啊?！盺_^……

作為一枚資深老年韭菜家屬，旁人聽到我遭遇時常說：“段老師，你這么精明，你媽也會被割韭菜?。　蔽铱薜貌坏?，“我——我……地主家也沒糧了??！”

我岳父母這方面總體上沒讓我們操過心，可就在我媽消停這段時間，小舅子突然氣急敗壞打來電話喊“大事不好了”。岳父母在親戚引薦下嘗試一款保健產(chǎn)品，然后奔赴杭州參加了產(chǎn)品推介會，最終以五萬元的特價全款拿下一套基于歐美黑科技的電磁理療儀。

如此黑的高科技，歐美自己不用，先讓河北一小縣城的工廠生產(chǎn)來給中國大爺大媽用，外觀設計得如此原始質(zhì)樸，你說他們不是活雷鋒誰是。兩老一點兒不后悔，認為很劃算，岳母說她膝蓋酸疼，電療過后果然舒服多了，但過一陣子會復發(fā)，所以很有必要買一臺長期使用。

我悄悄對媳婦笑道，推拿按摩相關(guān)部位半小時，會促進多巴胺分泌，能起到同樣效果。打這兒后，兩老常在家呈大鵬展翅狀，渾身接滿電線靜靜地閉目站立，就像阿凡達即將降世。

講完家中老年韭菜們的故事，不妨也思索一下，為什么這代老年人成為江湖割韭師的重要獵物，他們又為什何容易掉進陷阱，大概有幾個原因：

一、攢了一輩子錢，退休后總歸有點積蓄，是略為肥壯的韭菜，有被收割的資本；二、覺得青壯年時代艱苦過，老了要好好養(yǎng)生，多享幾年福，同時身體健康才能不給子女添麻煩，制造了市場需求；三、他們青少年遭遇特殊年代，沒有學到太多靠譜的知識，缺乏分辨能力，加上當年的消費環(huán)境與當下有天壤之別，給割韭師提供了可趁之機。